生之谊。人都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我炙手可热之时,你不愿理我,如今我落魄了,却只有你一个……你这份恩情,我来世当牛做马……”
说至此,她自嘲般一笑:“罢,只愿来世,你别再遇见我吧。”
长乐再要倒酒,孟蘅却按住她的手,说:“府中既没有炭火,想必也煮不了解酒汤,醉去伤身。”
“心伤透了,还怕伤身?”长乐轻轻掰开她手指,将酒壶抱在怀里,“姐姐,我从小就不是个安分的人。当日除了诗书,你也教给我策论,我当年也同你讲过,我若是男儿,大梁绝非今日之大梁。”
孟蘅眉心微动,抬头瞧她。
长乐仿若未觉,自顾自道:“老三倒行逆施,如今罪有应得,也够了。但老五何尝是个光明磊落之徒?张霁案尘埃落定是大理寺卿夏雁浦主审,夏公恪守儒教,必不严审严判,而夏公是老五向陛下推举的,又只口不提崔如忌旧案,岂非存心拿张霁之死作伐,逼得李寒别无他路,只能向民间举发此案。如此叵测算计,哪里是为君的样子?他明明在步他爹的后尘!叫这样的人做储副,我怎么能放心?只恨我不是男儿,平白将百姓安危交托贼手。”
烛火一闪,孟蘅眼中也似有火花毕剥一跳,她注视长乐面孔,忽然问:“若是公主,该当如何?”
长乐把盏看她,脸上已隐浮酡红,浅笑道:“当年我同姐姐讲过。”
“公主如今还是当日的答案吗”
两人挨得近,长乐气息如同兰麝,带着薄薄酒香,总有一种如梦似幻的错觉。她注视孟蘅双眼,缓声道:“我若有那一日,当治效尧舜,功从禹汤。洗雪不白之冤,重审不明之案。并州十万百姓冤魂在上,我定叫他们亲眼看着,有罪伏诛,血债血偿。”
她神色激动,眼神明亮,声音越来越快,“姐姐,我要为公子檀兄弟重新立庙,为他们的子孙封地授爵。陛下的罪孽,我替他赎;未竟的恩情,我替他报。陛下要废科举,我就重置科举,天下寒门之路不可不开,举朝有能之臣不可不用。何论门第,安视男女!崔清是女子又如何,姐姐是女子又如何,我也只是一个女子!我要天下英才皆入彀,闺阁亦为淩云手!若要因牝鸡之论绝我朝女子立志之道,我当自为利剑,破一破这天罗地网!”
昏灯下,长乐美目含泪,眼光如寒芒出鞘。孟蘅坐在对面,虽无一言,眼底分明是震撼。
她突然回忆起自己第一次的心动时刻。
行宫池水清如许,满天白云落青蕖。她步履匆匆,突然被一阵乐声牵住脚步,隔一池春水,看见那个穿大红襦裙的女孩子。
她手指纤如葱根又累累伤痕,一拨一拢间,弦声如珠溅落满院,哪里都溅到,跳进池心,又这样欲语还休又欲擒故纵地跳到孟蘅心上。她尚未回神,已听一声帛裂,那只手当心一划,那女孩子也向她抬起头。
四目相交,如同有声。
那样一个梨花满地的初春。
后来发生了那样多的事,那女孩子重复圣宠,她也擢为女官。孟蘅凤凰台醉后醒来,发觉自己正躺在公主阁中,昨夜种种浮上脑海,她虽羞愧,却无半分恼恨。一抬首,正见长乐背身梳妆,从镜中瞧见她支起身,局促转过身,怯生生叫道:姐姐。
她是君,自己是臣。她是徒,自己是师。君之乱,臣之罪也;徒之错,师之过也。孟蘅的确生过气,但从未真正怨恨过她。她不过是个没人疼爱的女孩子罢了。
那女孩子伏过自己的膝,握过自己的手,趁自己小憩时钻进自己衣襟,小兽般讨好地索要些肌肤之亲。她只得依从,久而久之,也把自己的心意全当作依从。直到一个上元灯节,那女孩子在公主仪仗的簇拥下登楼,双手打开幂篱,一身大红白鹤绛绡衣,灯火璀璨处她却比灯火闪耀。
她立在楼下,突然意识到,长乐的美是如此淩厉又饱含攻击。她也就是这么发觉,她的女孩子已经长成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