衫周正地坐在榻边,只是来不及梳髻,淡淡笑道:“辛苦晟郎大晚上来一趟。”
秦晟不讲话,将那盏玻璃灯抛在地上,一阵清脆的碎裂之声。
他想在秦灼脸上看出些不同的情绪,什么都好,哪怕只有一点。而秦灼的目光只是随他动作轻轻飘去,又轻轻收回,带笑道:“小孩子脾气。子元,帮我将灯收起来,给长公子煮点热茶吃。”
陈子元应声退下。
死寂。
秦晟一双眼死死剜着他。
最终还是秦灼先讲话:“听闻你领了个刀笔之职,也不错,食了俸禄,就算立业了。”
秦晟问:“怎么回事?”
秦灼继续道:“这活虽不好出头,但也有别的好处。你后母见你成不了大出息,估摸不会像从前那般苛待你。过几年就远走吧,走远些,更太平。”
秦晟仍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你看见的这回事。”秦灼笑意收了收,“你有你的前程,我有我的。”
“你管这叫前程?”
“三百六十行。”秦灼不想同他论,叹道,“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秦晟冷声道:“你记错了。”
秦灼一瞬默然,道:“你今天来瞧我,我感念你,不想同你吵。你再受冷待,到底是大王的亲生子,我一个残废,别说无路可选,就算路在我面前,我也没得走。”
秦晟怒气更盛:“身体残废又怎么,就怕有人心残了,那才挣腾不起、走不动了!你是文公的儿子当今的少公,什么正道不走,非要走这等下九流的门路。你要十五州百姓如何议论你,你在你阿耶面前、在秦氏列祖列宗面前还能抬得起头吗!”
“不要讲我阿耶。”一瞬间秦灼音冷如冰,“长公子,我这样身残心残,是拜谁所赐?”
秦晟霎时哑然。
秦灼脸上病态的薄红未褪,竟有些像怒色,他嗓子已全然沙哑,笑得刺耳:“我走这些歪门邪道,方能苟延残喘得一条生路,哪里敢有走正道的心思?我是先文公的少公,我阿耶死后我的正道该怎么走,长公子,你是装糊涂还是真不明白?多少人唾我骂我羞辱我,恨不得手刃我这秽乱宫闱玷污祖宗的废人来祭奠我父,还差你这一个?怎么,如今活出个人样了,也要来问问我为什么不去死?”
秦灼整理衣襟,神情已恢复平静,微笑道:“长公子,你能叫我活得更好些,我也愿意这么伺候你。有劳你踏足贱地,我无以为报,要不要也试试?”
秦晟面色如纸,拂袖就走。
秦晟再没有踏足过白虎台一步。
朝不保夕之际,这不过芝麻大点的小事。秦灼也无暇思索他是不齿,还是不忍。
自此之后,秦晟再未出席过他的生辰宴,不过他的宾客渐渐多了,从座上到榻上,如鲫过江,络绎不绝。既如此,少一个秦晟也不打紧。
只是再没有人给他点过灯,不论一盏,还是一城。
秦灼再见秦晟已是元和十四年,他赶赴羌地之前,也是秦晟投军之前。
宫门下桐花团簇,二人一坐一立,默然相对。
许久,秦晟说:“我要走了。”
秦灼没有多问,只含笑道:“保重。”
此去路远山重。
……
这次轮到秦灼站起来了。
他撞了撞秦晟未动的酒杯,举盏饮尽,像无情,又像饱含感情,再次说了一句:“保重。”
秦灼放下酒杯,大步出门。
陈子元已坐在他房中等候,见他回来忙迎上去,“怎么样?”
秦灼叹道:“痴人。”
陈子元讶然道:“他真要回去?明知他那个爹……?”
秦灼一摊手,坐下道:“叫咱们的人盯紧王城,有大动作。”
陈子元想不明白,“殿下,你真放他走?秦晟他爹虽是个王八,却是个老子王八儿好汉。他这次和咱们交手,多少也看出些内情,放他回去秦善岂不是如虎添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