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锦花园十一号的重重朱门,将暮色与市井喧嚣隔绝在外,却关不住宅邸内愈发沉滞的空气。砺锋堂书房,窗帷紧闭,壁炉里的火早已熄灭,只余灰烬的余温,混合着陈旧书卷和紫檀木冷香,凝成一种厚重得令人窒息的沉默。
吴道时独自坐在宽大的书案后,军装外套随意搭在椅背,只着一件熨帖的军绿色衬衣,领口纽扣解开两颗,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与一小片紧绷的肌肤。他指间夹着一支即将燃尽的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他却浑然不觉,目光沉郁地落在面前摊开的一份卷宗上,指尖无意识地、极轻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几不可闻的“嗒、嗒”声,那是他思绪高速运转时唯一的泄露。
壁炉台上的座钟,秒针规律地走动,每一声“咔嗒”都像敲在人心尖上。
“笃笃。”极轻却规律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这死寂。
“进。”吴道时的声音低沉,没有丝毫波澜。
书房门被无声推开,陈旻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一部分,悄步而入,又反手将门轻轻合拢。他走到书案前叁步远处,并未立刻开口,而是先从军装内袋中取出一份折迭的、墨迹犹新的电文纸,无声地双手呈上。
吴道时抬起眼皮,目光掠过那纸电文,接过。他展开纸张,目光平静地快速扫过上面译出的字句。电文内容简洁却惊心:【确证:董瑞祥(董云芝父)非简单失踪。民国七年于奉天主动投效关东军“竹机关”,受训后化名潜入关内。董碧云(其妹)亦为“竹机关”外围线人,奉命接近玉帅。其死因存疑,或为灭口或任务失败。董云芝承其父志,代号“梅”,深度潜伏,利用学生身份及与董碧云血缘纽带为掩护,活动于平津学界,重点渗透左翼团体及搜集高层军政情报,与“松竹梅”茶馆及叁井洋行佐藤一线保持单线密联……】
即便是吴道时,在清晰看到“董碧云亦为‘竹机关’外围线人”及“代号‘梅’”等字眼时,瞳孔也是几不可察地骤然收缩了一瞬!但他脸上瞬间恢复死水般的平静,甚至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只是将那纸重若千钧的电文轻轻放在了桌面上,压在那份关于宋家延期订婚的简报之上。然后他才抬眼看向陈旻,声音依旧平稳:“说。”
“宋府那边,有消息传来。”陈旻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如同在汇报天气,“关于联姻事宜。宋元哲将军夫妇经宋华卓力陈,已同意将原定于年底的订婚仪式,推迟至明年五月。”
吴道时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截长长的烟灰终于断裂,飘落在深色的呢绒桌布上,散开一小片灰白。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锁定了陈旻。
“推迟?”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理由。”
“宋公子向其父母陈情,”陈旻语速平稳,一字不差地复述着得到的信息,“称大小姐年岁尚轻,学业未成,骤然订婚恐使其压力过重,亦显仓促。他希望能有更多时间让双方……自然相处,加深了解。”他稍作停顿,补充道,“宋家最终同意,但明确明年五月为最后期限。”
“‘自然相处,加深了解’?”吴道时低声重复,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冰冷讽刺的弧度,“宋少爷这是打算……日久生情,水滴石穿?呵,孙子兵法读得不错,‘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这是想把我的墙角,挖得悄无声息,滴水不漏?”他语气里的寒意几乎能冻结空气,“倒是打得一手温情脉脉的好算盘。妄想用半年的近水楼台,磨出一副你情我愿、皆大欢喜的场面来给我看?”
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桌上那两份并置的文件——一份是宋华卓这“攻心为上”的如意算盘,一份是揭露身边潜伏着致命日谍的密电——这荒谬而危险的对比让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极其尖锐的嘲讽。
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短促、干涩,没有任何暖意。“在宋公馆的书房里,手把手教摩斯密码,近得呼吸可闻……这便是他‘水滴石穿’的第一步?”他的指尖重重敲在电文上,“却不知这潭水底下,早就藏着能要人命的‘毒梅’!他的‘情’能不能‘生’出来尚未可知,但这‘祸水’,怕是早已漫延开了!”
陈旻垂稍作停顿,补充了另一条情报:??“另据监视‘梅’的人员报,她近期与北平市长夫人的往来骤然频繁,多以探讨文史、陪同逛琉璃厂采购古籍字画为名。市长夫人似乎颇为欣赏她的才学与品味。”
吴道时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住。他眼中闪过一丝极锐利的光,仿佛嗅到了猎物踪迹的猎豹。“市长夫人?”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了然,??“她倒是会挑梯子爬,专找能听到响动的高枝攀附。周世叔这位夫人,向来喜好风雅,耳根子软,怕是被人当了现成的传声筒还不自知。”??他立刻意识到这其中的风险不仅在于情报泄露,更在于市长可能被无形中利用甚至牵连。
吴道时的手指重新开始无意识地敲击桌面,节奏比之前更快、更轻。“看来,我那日同意令仪去宋府,倒是正中他下怀,给了他一个……培养感情的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