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谁接我,她问,另一个蒙大拿人吗?男子笑了笑,故意歪头想了想,也许不是,会和你一样,是个纽约人也说不定。
飞机落地,舱门打开,下面已经有一辆吉普车在等着,舷梯下站着一个戴着雷朋墨镜的男子,皮肤晒黑,棕发圆寸,咧嘴对她一笑。
她霎时想,坏了,加州人。
请上车,男子笑着说,一口白牙闪闪发光。
她从未来过军用机场,遂不知道原来这路还能如此曲折。吉普车在机场绕来绕去,从大大小小的飞机中穿过,天空也被切成不规则的碎片。她坐在前排副驾驶,知道这是很容易被人干掉的位置,两眼直直地望向前方,看见眼前明明有路,司机却往左打方向盘,拐入另一条路,下一个路口却又右拐——明明没有别的车,没有指示单行线的路牌,为什么——
一路上她一直沉默,只是上车的时候看了一眼手表,下车的时候又看了一次。其实只开了三分钟,和约定的差不多,是自己觉得时间很长,从机场这头到那头,活像清末山西商帮从张家口到乌里雅苏台,三分钟,三个月。
也许下一次就是三年。
车停了,窗外是架军用飞机,那加州人饶是绅士,下车为她拉门,做了个请的手势。舷梯一早放下来了,她看看周围,果然别无飞机,也无人,远远地几乎看不见塔楼。
去吧,男子说,也看一眼手表,开始了。
她点头,走上舷梯,才踏两级,忽觉得步履不稳,便伸手去抓扶手——这一摸才知道自己手心竟然有这么多的汗。
机舱里,面前有个小桌板的座位是戴笠的,她一早知道。走到桌前,白色的桌面被阳光照得泛白光,空白得几乎圣洁,好像专门等着她把手里这份文件放上去。
没写密级的文件,因为是中美所的,不是军统的。放在硬纸壳文件夹里,仿佛是很不符合要求的放法,实际上毫无疑点——专人送到只有特定的人可以看的地方,还需要什么伪装?谁也不会看里面的内容的。一切安全。
她原把文件抱在怀里,现在用右手捏着,轻快地把文件放在桌板上,抚了抚表面。
这一路过来她什么都没拿,也不能拿,只有这一样东西。像什么宝贝一样带着,在路上却都没看文件——按理不过是个由头,她虽然不能看,看了不会怎么样,就是留下什么细微痕迹被戴笠看穿,也不重要,那时候他已经在天上飞了,反悔也晚了。
她打开文件夹翻了翻,阳光下,白纸黑字,打印得十分清晰,她读得很快,发现这份文件虽然不过是个借口,但伪装得很好,里面的确是戴笠会感兴趣的内容——中美所和忠义救国军往下是否可以合并,如何利用,如何安排——戴笠当然会感兴趣,这甚至是他再进一步握有更大权柄的最好机会,要真的这么搞,他的权力肯定比国防部还高了。
她不由得地想,他在飞机上读到这份文件时会怎么想,会觉得好,还是会怀疑?他的心她从来不能测度。也许也没有人能。只是——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大笑,如一声霹雳,把她几乎吓得跳起,瞬间魂魄归位,将文件合上。
没有只是,只有必须。
她走到机舱中一早定好的位置,蹲下,拿出贴身收藏的袋子。里面是一堆看上去像面粉的东西,事实上,也的确是面粉,杰迈玛阿姨牌面粉{80}。
听说比一般的杰迈玛阿姨更浓厚一些,是“上好”的面粉。
她一手托着袋子,一手撕开背胶,透明无色的粘胶下,整个袋子的颜色和座椅一样是军绿色,往座椅上一扔的话,光线不好几乎彻底看不出来,更不要说贴在下面了。用手摸,质地也差不多,
只要你把它贴好,贴平整。那蒙大拿人这么说。
她把手伸了下去。一抬,一贴,轻轻抚摸,彻底贴实。
她不需要再检查就知道自己贴好了。这是她第一次实际使用贴炸药的技术。希望也是最后一次。
走下飞机时,下面那加州人看着她,问道,you done?
她没看他,眼前浮现的是下来时看见那份文件上本来有的阳光已经被云层遮盖的样子。
he is done
原路回来原来的飞机,但是不是原来的航线,她已经不知道了。飞机一起飞,她忽然就觉得很困很累,靠在窗玻璃上,竟然睡着了。耳边是引擎轰鸣,她一边听着,一边沉睡,一边还做起梦来。梦境混杂,一时是已经回到了上海,回到了凡尔登花园的裴家,一时又是竟然在南京下了飞机,还要被解送总部,一时完全没有降落,是那蒙大拿人告诉她,他们不会降落了。
不会降落是什么意思?她问,蒙大拿人笑着,一手搭在行李架上,就是一直飞一直飞,直到我们飞到大海上没油了为止啊!汤小姐,我们谁都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不,我要回去!我要——
气流,颠簸,她的头轻轻砸在玻璃上,微疼,她醒了。
蒙大拿人倒是老老实实地坐着,醒着,正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