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这样的人,朝夕有伴。不过,他们也怕开头是好意,结果搞得无以善其后,说不定还会惹出许多麻烦,不能不言明在先。
“这一层,请段二爷放心。”是詹善政开口,“最多住半个月,我会送她回南。”
“噢!”段二心想,既然如此,何不带她一起住在客栈里?转念一想,必是杨太太不容,便点点头说:
“那好,咱们就这么说定了,我的房客要下个月才进屋,就那面几间屋子,可以让她暂住。不过,这要写个租约,因为最近坊里的老爷们查得很严,若说收容来路不明的妇女,怕会费口舌。”
“是,是!这好办。”詹善政向杨乃武看一看说,“该跟本人先说一声。”
“是的。”
于是,杨乃武起身,詹善政拿灯照着,送他到角门。里面小白菜看见灯光,迎了出来,发现詹善政的影子,便缩在门背后不肯露面。
杨乃武到了门口却踌躇了,他心里在想,这是极有关系的一刻,只要话说出口,小白菜答应了,以后她的一切,便都得由自己负责。
同时,他也发现小白菜眼中的神色,与他离去以前大不相同了。本来是静穆多于一切,略有些洞彻大千、心如止水的意味;而此刻的剪水双瞳中,流露出一种似乎期待已久的渴望,双颊隐隐透出霞光——这就是所谓“春色”,最能泄露年轻妇女的心事。
这使得杨乃武更踟蹰,更动心,也更感到双肩沉重。他警告自己:世上的男子,常有许多事前想得很妥当、很有把握的事,到了这样的时刻,就会心不由主!自己要记着这一点。
就是这一念警惕,使得他跳荡不定的心,比较能够自我约束了。慢慢扶着桌子坐了下来,先看一看小白菜的面碗,没有动过什么,便即问道:“你怎么不吃?”
小白菜摇摇头没有作声,却将一杯冷茶端了起来,喝了一大口。
“你坐下来,我有几句话跟你说。”
“你去了好久。”她在他侧面坐了下来,“只怕一个钟头都不止。”
“总归你今天是不回去了,晚一点也不要紧。”
小白菜想说什么,而突然顿住,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打扰段家,真过意不去。”
“以后打扰他们的地方还多。妹妹,”杨乃武说,“我跟段二爷说好了,你在他家暂时住一住再说。”
这当然是使她大感意外的事,一双眼睁得很大,睫毛乱闪,是那种一时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必得先好好想一想的神气。
见此光景,杨乃武知道,第一步劝她放弃在大悲庵出家的念头,确已做到了,此刻要准备回答她因此而生的疑问。
“大爷,”小白菜问,“这好像不太好吧?”
“怎么呢?”
“对净慧老师太不好交代。”
原来顾虑是这一点。“你错了!”他说,“净慧老师太巴不得你回心转意,她也少些麻烦。你想,她不是曾经极力劝你不要出家吗?”
“我是觉得我自己对她不好交代。”
“你以为出尔反尔,说话不当话,自觉不好意思是不是?”杨乃武停了一下说,“当然,谈起来好像是一个笑话,但这样的大事,而且一步走错,懊悔终身的事,不能因为自己觉得不好意思,而勉强去做!那不太傻了。”
小白菜低下头去不响,显然的,他的话说到了她心里。不过,以下的话,在杨乃武也觉得很难说了,因而出现了令人感到沉重的沉默。
“你说暂时住一住,住到什么时候呢?”
“大概半个月。”
“以后呢?”
“让善政送你们婆媳回去。”
“你呢?”
一句接一句地问,越来越快,越来越短促,颇有咄咄逼人之势,杨乃武有点招架不住了。
而且,他也发现他与她的一段情,很快地又到了“剪不断,理还乱”的境界。这一次可真是作茧自缚了!心里是说不出的悔恨懊丧,口中当然也就更讷讷然说不出什么来。
他的心情都表现在脸上,小白菜看在眼里,一样地也又悔又恨。恨的是自己太把握不住,悔的是话不该轻易出口,稍微多想一想,就知道这样说法,伤害了人家,而对自己并无一点好处。
等稍微冷静下来,她用歉疚的语气说:“大爷,我的命不好,哪个都应该避得我远一点。我自己也认了命,你不必再为我多费心!”
这可以说是由衷之言,而在杨乃武听来,是以退为进的说法,眼前对她既不能作任何承诺,亦不能撒手不管,唯有照原先的想法,走一步算一步。
“妹妹,所谓‘急脉缓受’‘船到桥头自会直’,你现在什么都不必想,先在段家住几天,我让善政安排你们回去。你就是要出家,也不必一定要在这里,是不是?”
最后这句话说得太急了,听起来是带着责备的意味,小白菜的心一沉,极力忍着眼泪,但眼圈已有些红了。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杨乃武敲钉转脚地钉一句。

